是柯不是轲

渴望梅


      陈也超家里很穷,家只有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空荡荡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少回来的母亲。
      在别的穷人家里,母亲老是不回来,那么职业大概也是可以猜出来的了——那是一种古老而又不高尚的职业,但陈也超家不太一样,他的母亲是给别人打零工的,人很温柔,所以陈也超也就不像别的穷人家里的孩子一样戾气那么重。
      穷人家大都会沾上一点世界的阴影部分,但是有些人就愣是出淤泥而不染,整个人都中通外直的,干净得不行。
      当地的地头蛇和他的小弟们让他买烟买酒买打火机,他都是跑得飞快,那些混混也很乐意多给他一点外快——这小子听话而不多嘴、贱得刚好而不讨人厌,只是每次有人用烟和酒逗他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推掉的。
      后来日子久了,地头蛇觉得扫兴,他说,超,这次你烟和酒哪个都不能拒,你再推就是不给我面子。
      陈也超依旧笑得干净,他说,我是真的不碰,从前立过誓的,我是真的想尝尝烟和酒的味道啊。话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只是那语气依旧是贱得欠打,这次,连向来喜欢他的混混头都不高兴了,摆摆手,说算了,不给面子,他们的兄弟情就到此为止吧。
      超的表情微有些茫然,他还不知道这兄弟情从何而来,就发现它已经“到此为止”了。
      地头蛇让他走之后,很久都没有想到他,只是后来突然有一天想起来,觉得这样太便宜那小子了。
      超的母亲进了医院,车祸,一个人被撞得支离破碎的,后来又怎么救得回来呢?
      超隐隐约约觉得是那个地头蛇干的,但是他没有证据。
      他离开了那个地方,没有带走回忆和纯真,那份从前干净得可以反光的心,早已被母亲飞溅的血染得不能再脏了。
      恶魔不一定带着犄角、有着尾巴,他可以好看得像天使一样,只不过这天使是个堕天使,从前纯白的羽毛沾染了黑色尘埃,竟比蝙蝠的翅膀还要黑——有时蝙蝠的翅膀还会反光呢,羽毛呢,阳光洒在上面,连个光晕都看不出来。
      所以这次没有人撺掇他,他自己学会了抽烟喝酒,自己主动加入了一个不算大的当地黑帮组织。说是黑帮,里面的人大都是半大的中二少年,所以当那个头头看见超的眼睛时,就知道他挖到宝了——那不是一双血性的中二少年的眼睛——那双会反光的大眼睛里藏住了怎样一种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应当有的东西——那是一条疯狗,但若好好利用,终归会是忠得不得了。
      头头问他他的历史,超说,他自幼而孤,相依为命之人被别人害死了,后来都没找到证据。
      头头狭隘地把“孤”认为是死了全家,殊不知只是死了父亲,便把他“相依为命之人”想得不那么重要了许多,他引以为傲的看人准的眼神,终是失效了一次,那条疯狗,终是忠了别人。
      超不喜欢那个头头,他从他身上看到了太多从前那个地头蛇身上的东西,肮脏得令人恶心,但他又想到,在这个地方,谁又比谁高贵呢。
      和超年龄相仿的有两个孩子,一个是那个头头的亲儿子,一个是干儿子。
      那个亲儿子嚣张得不行,对他父亲所有的小弟比他父亲还要像个头头,那个干儿子呢,每次都被那个亲儿子欺负,却从来不生气,整天拿了个手机打游戏,排位倒是蛮前面,看起来技术也牛得一批,就是人看起来傻不拉几的,对谁都不差,用那个头头和他的亲儿子的话说,就是一个傻逼烂好人。
      超在心里嗤之以鼻,那个人礼貌而又冷漠,像个冰冷的大功率中央空调——吹暖风的,而且傻肯定是不的——他能记住游戏里每个英雄的每个技能、大概冷却时间和大概的治疗或输出——等级和装备决定了很多东西的概率。
      烂好人就更不是了,差别对待肯定是存在的,但有些真的傻逼就是察觉不出来,那个头头甚至对于他的干儿子想要“篡位”、他的“疯狗”想要“造反”都不知道。
      当超第一次听那个干儿子的想法时,有点震惊,他想要搞掉的,可是他的干爹啊。
      “哼,还干爹,跟后爹似的,妈的,个撒逼,我操他老婆。”说完还对空气竖了个中指,似乎不解气,又放下了终日在手上的手机,两只手在空气中重重地比了两次中指。
      那个干儿子叫季灏,是个非常奇妙的男子,或者说男子不太适合他,他甚至比超要小几个月,但个子倒长得飞快,生生比超高出了一个头。
      超很想把那个头头搞掉,和季灏一拍即合,季灏却愣是要陈也超认他当老大,叫他大哥。
      陈也超觉得自己应当聪明一点,因为他大哥很可能是个傻的。
      同样是高中生,有的穿着名牌打着篮球撩着小姑娘,有的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想把自己干爹送进监狱好来代替他。
      季灏和陈也超成功了,当那个头头因贩毒而进局里的时候,整个组织都崩溃了,六神无主,乱得像无头苍蝇一样,所以当季灏捡起了烂摊子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也就自然而然地全权交与他了。
      除了那个头头的亲生儿子,他走了。
      所以事情还是办的很棒的嘛,陈也超想着,真不知道之前是谁说季灏是个“傻逼烂好人”的。
      由季灏管的一年结束了,年会,一个宴会,整个组织所有人都要去,而且都要穿着正装,不过什么样的就随便了。
      但是到了地方,季灏还是被花花绿绿的西装闪瞎了眼。
      但有些人,就算自己有一天瞎了,也可以凭记忆和习惯第一时间找到。
      待看清了那人在大冬天竟穿了一件七分袖的西装外套在外面乱晃时,季灏皱着眉就大步走了过去,忽略所有想要搭话的人和不怀好意的目光,手探上了陈也超裸露在外的皮肤,果然是触手冰凉,又拉开了外套的扣子,发现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衣,袖子也是七分的,甚至连一个针织衫都没有。
      纵是私底下关系再好,旁人这么多赤裸裸的好奇的目光中,陈也超还是觉得有点拉不下脸,轻轻推了季灏一下:“怎么了。”
      季灏抬起脸,表情甚至让陈也超想起了以前打群架的时候对面的人的表情,凶狠却又无可奈何,他不由得一愣,一句话遂飘然入耳:“陈也超,你想把自己冻死是不是。”因担心而压低的声音好听得不行,陈也超眯了眯眼,他是一辈子都说不出这么低的声音的,同时本能让他回了嘴:“不都这么穿吗,怎么,你不满意,不满意我现在就回去换羽绒服。”一句话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了那里,好像只要季灏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会光速地换上保暖的衣服。
      季灏终是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陈也超的肩:“你穿得像个waiter,记得一会儿过来帮我倒酒,还有,你自己不能喝,一会儿还得扶我回家呢。”
      “废物,”陈也超摇了摇头,“你就不会拒绝?偏偏要喝?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季灏笑而不语,左右摇了摇杯子,任里面的酒撒出来一些,飞溅到一个人的西装上,把他的西装的一角染成红色,咧嘴笑一笑,又察觉到别人的目光,干咳两声,神色略带尴尬。
      季灏没有带领结和领带,喝到兴头上还解开了外套和白衬衫的第一个扣子,露出锁骨,袖口的纽扣是没开,但却尽可能地往上拉了许多,露出腕骨,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勾魂似的招了招陈也超,看他万般不情愿地过来给他倒酒。这时陈也超的外套扣子也早就开了,领带也被扯得乱七八糟,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假领子也掉了,显示出衬衣的庐山真面目其实是一件T恤。
      季灏早就料想到陈也超必定是个蓝颜祸水,虽还没厚脸皮到把自己当成这类生物,但肖想却从来不会少。
      少年时代的梦总是比现实美味得多,就算季灏醒过来不记得梦见了什么,那么早上刚起来时被子里的一摊粘腻冰凉就会告诉他梦境里有陈也超的出现,每次都如此,没有例外。
      所以当陈也超微微弯腰的时候,季灏的目光从他的头顶一路往下走,透过衣领看本质,然后他又看见了陈也超的腿,熟悉的x型,受气的不行,这个时候,季灏受不住了,他轻轻倒在陈也超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说:“我喝醉了,我们回去吧。”
      被冷风吹过之后,不仅没醒酒,而且回到有暖气的地方就更热,热气混着酒精,冲昏了季灏的脑子。
      他把陈也超扑倒在床上,两只手胡乱地扒拉着陈也超的衣服,一条腿夹在陈也超两条腿之间,防止他合上腿。
      有什么好防止的呢,陈也超顺从地张开了腿,甚至配合地抬高了腰,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既没有喝酒,又很明显是第一次干这事儿,后腰的地方被垫了一个枕头,被迫抬高,而润滑油愣是用掉了大半瓶才让季灏的手指可以自由进出——大抵是两个人都经验缺乏的缘故吧,但是当那根东西进去的时候还是让陈也超痛呼了一声,难耐地扭了扭腰,却是让那东西更好地熟悉了地形,后来他把那一块地方摸清楚了,便是进进出出都快、狠、准了,到了最后,陈也超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双腿在床单上无力地蹭着,发出暧昧的“沙沙”声。
      第二天一大早,季灏有点头痛,昨晚酒喝多了,记不太清发生的具体事件,只是觉得梦好像比平时清晰了不少,一转头,看见枕头旁边熟睡的人,抱着微弱的希望,季灏掀开被子,入目却是一片狼藉,抬手就给自己一巴掌,禽兽啊简直是,那血,看上去就觉得疼。
      大抵是觉着冷了,陈也超微微睁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加上脸本来就嫩,让季灏有了一种强奸了小朋友的感觉,罪恶感“蹭蹭”地窜上心头,却没想到陈也超只是把被子往身上一拉,又一裹,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一样,又睡去了。
      季灏:“……”得,现在他是没什么罪恶感了,毕竟被子都被抢走了,大冬天的,他自己冻的够呛,干脆就起来了,整理好自己之后突然想到如果不清理干净的话会发烧的事情,一边埋怨自己反应迟钝,一边冲到卧室里想要把陈也超拎到浴室里去,却没想到一进去就看见已经穿戴整齐的陈也超,上身的衣服有些褶皱,却不见凌乱,季灏愣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陈也超系上了领带,看了他一眼,走出了房门,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也超都走到了大门口,季灏才叫住了他,陈也超转头,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有事?”一只手已经搭上了门把手。季灏终是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任他走出了门,穿着昨天那件七分袖的衬衫和西装外套,看着就冷。
      季灏看着门慢慢关上,听着楼道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缓缓坐在自家的沙发上,瘫下来,把头埋在双手里。
      太快了,季灏想着,这样不行,这样发展下去不对,走偏了,这样下去回不来的,然后未来就和希望慢慢脱轨,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是不是应该冷一冷?季灏问自己,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都没热起来,谈什么冷一冷,还不如想想怎么巩固一下现在这个关系。
      想着,季灏就站起来了,走到大门口,他觉得自己需要出门散步散散心。
      结果他被绊了一跤,摔断了腿,以前他总是嘲笑别人这样那样像个傻逼,现在他躺在医院病床上发现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只见床头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一个陈也超总是坐在那里时不时笑一会儿,那个笑声里带着天生的嘲讽,想忽视都不行。
      算了,季灏想着,就当博美人一笑了,当年周幽王为了让褒姒笑一笑,烽火戏诸侯把国家都戏掉了,自己不过是断个腿,丢个脸,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也超离开的时候,季灏又叫住了他,这次他说了话,还把侧脸对着门口:“亲我一口。”陈也超笑着:“傻逼。”还是走回来在他脸上留下一吻。
      后来来的人一天天少了,终有一天,陈也超也不来了,季灏没怎么当回事,反正他也快出院了。
      谁知道呢,那天陈也超照例是坐在属于自己的那把椅子上打着游戏,突然这个组织中一块地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吵闹,陈也超手下一乱,干脆挂了机,抬起头仔细听了听,内容大抵是他们起哄一个小姑娘,说她喜欢老大,说得有理有据的,一开始陈也超有些醋,一会儿也就释怀了。
      也是,陈也超想,到时候季灏也不可能真的跟自己过一辈子,更何况自己也没名没份的,醋什么呢,他俩那关系,最多算临时炮友,连个暧昧对象也只是虚虚搭了个边。
      别打扰他了,陈也超想着,反正自己也只会让他更尴尬,干脆走吧,眼不见心不烦,对两个人都好。
      季灏可没想到等他出院的竟是这样一份“大礼”,陈也超跑了,多出来一个喜欢自己的小姑娘,季灏愁眉苦脸地应付了几天,觉得自己大抵是猜到了陈也超在别扭什么,想着自己好好解释就可以挽回一切,跑到了陈也超的学校,结果他连学都辍了。
      这下季灏有些傻了,他没想到一个人吃醋可以吃成这样,呵,反正特没想到陈也超不是因为吃醋走的。
      季灏回到家,翻箱倒柜找陈也超的东西,找到后来终是找到了陈也超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他一次偷偷藏起来的,他去了那上面的城市。
      说是城市,其实还不如说是一个“乡村”更为合适,那个地方看起来就算是十几年前,都算是落后的,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他能去哪儿呢,现在是倒春寒,就不怕冻着了凉,季灏拖着断腿,走得却一点不慢。
      季灏往旁边的弄堂里看了一眼,黑得像墨一样,只是里面的阵势似曾相识,被围住的人也看起来很眼熟。
      那何止是眼熟啊,那几乎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步,只是这对面人好像有点多……而自己又是个残疾,看来看去,自己也只有帮着挡啤酒瓶的用处了。
      所以季灏就当真帮陈也超去挡了啤酒瓶和棍子,被打得一身伤,得,刚出医院,又得进去了。
      这回医生都发了火,骂他作什么死,骨折没好就又去打群架,浑身玻璃渣子,都是伤,再这样搞就不帮他治了,爱死不死,又把送他来的陈也超骂了个狗血喷头,问他怎么不看好他,让陈也超本来就低的头又埋下去一点。
      季灏始终是昏迷着的,谁被痛殴了半天还能保持清醒呢,没听见医生的痛骂,也没看见陈也超愧疚的脸色。
      后来陈也超没有离开,季灏在床上躺着,睡着,他就趴在旁边,一有点动静就惊醒,又发现每次都是自己神经过敏,过了几次,几乎都要变成神经质了,突然听见季灏说了一句:“超……”顿时整个人都仿佛受到了冲击,一下子弹开来,又慢慢凑过去,看见季灏紧闭双眼,眉毛拧在一起,看起来很难受。
      “超……”又是一声,陈也超深吸一口气,握住季灏的手:“诶,我在。”
      季灏的眉毛舒展开了,表情温柔了许多,手下却用了力,反过来把陈也超的手抓了紧。
      再也没有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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